第三章-《乔家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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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他幻想过无数次这情景,想着自己是不是会兴奋得热泪盈眶或是跳起来,或是干脆真的象范进那样疯头疯脑,他甚至跟三丽开过玩笑,如果自己真的那样了,就让三丽给自己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这事不能交给别人,就只能交给你。一成跟妹妹开玩笑。

    三丽:你才不会疯呢,你比谁都冷静。

    乔一成想,三丽果然很了解自己,他真的没有疯,他冷静得有点不象话,把看过的那些书做过的那些试卷捆捆扎扎,丢进杂物堆,开始筹划上学的东西和学费。

    他想,总得替自己庆贺一下,于是买了一瓶洋河大曲。

    一成的酒量其实不错,因为当年母亲在世时很会做酒酿,又纯又香,后劲儿不小的米酒一成四岁起就喝了。

    但他还是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在院子里转了一个晚上,高声吟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被二强扶回家。

    二强说,哥我替你刮胡子吧,看起来真吓人。

    这其间,三丽从纺织中专毕了业,分到一家纺织厂工作。有一天忽然对大哥说,她交了一个男朋友,是他的同学,学机修的,叫王一丁,人很老实,他们分到同一家厂做同事。

    一成想三丽也快十八了,如果她觉得好,一定还说得过去。三丽心不高,懂得自己要什么,要不到的,绝不会去奢望。一成没有反对。

    同时,四美的学校不许她毕业,乔一成颇费了一番劲去恳求交涉。老师说,四美成绩实在差,补考都没有及格,实在是没有办法发初中毕业证书,一成请求学校给她第二次补考的机会,学校说办学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二次补考的话。

    一成明白成绩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这丫头也实在不讨学校和老师的喜欢。

    一成也没有什么门路,只得花水磨功夫跟学校慢慢地磨,磨到八月,学校终于答应给四美再一次补考,如果再不成,那就再不能通融了。

    一成甚至替四美写了几篇作文范文,叫她背下来,数学题也是一样,叫她下死功夫背。四美大约也知道了一点利害关系,总算老实地在家复习了几天功课。再考时,终于通过了。

    四美毕业后不再升学,成了乔家唯一的一个待业青年。

    乔祖望在听说大儿子还要读三年书时,气得成天嘟嘟囔囔,指桑骂槐,一成很跟他吵过两次。

    他不怕他,他翅膀够硬了,他会有极广阔的天地,他一定会从这小院里,从这种生活里,飞出去的。

    家里事儿多,好的不好的,快乐的烦心的,乱七八糟。

    就在一片混乱当中,乔二强跟他的师傅的感情有了质的飞跃。

    6

    二强对马师傅说:我大哥想请师傅吃饭。

    马素芹说:你哥为什么要请我吃饭。

    二强有点忸怩地说:谢谢你待我好,教我好多事。

    马素芹哼一声,逗这小孩道:你大哥咋会知道我教你的事儿,你回家说的吧?二强摸头:嗯哪!

    马素芹大笑:这没几天,跟我把乡下的土话都学会了。

    二强觉得师傅笑起来真的是很好看,在他贫乏的语言库里,二强只知道一个词是形容一个女的很漂亮的:如花似玉。

    但似乎,师傅也并不完全是那样的。

    二强想着,轻轻地哼着一支叫做《拉网小调》的歌子。

    这小调轻松诙谐,是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在劳作时唱的,他的家里,想必有贤淑的妻在等着他回去。

    二强每天唱拉网小调,唱得大哥乔一成不厌其烦,说,我的妈妈呀,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你能不能换一首歌唱?

    二强傻笑,住了嘴,过不多一会儿,又唱起来,不由自主地。

    一成于是转向三丽调笑道:你晓不晓得你二哥的网什么时候拉到头?

    三丽忍笑道:我哪里晓得?

    师傅并没有到二强家里来吃饭,说是不好意思打扰,以后有机会,再去也是一样。二强微微有些失望,想到每天上班都可以看到师傅,又高兴起来。

    四美一向对这个二哥很轻谩,觉得他傻头傻脑的,又不够英俊,她为自己的哥哥们都不够英俊而深深地遗憾着。

    四美喜欢漂亮的面孔,看到模样端正英武的男人,小脸会放出光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腻腻的。

    她开始对那个相当疏远的小弟弟乔七七感兴趣起来,那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小家伙,无奈七七并不亲近她,她也不耐烦哄小孩子。说起来,亲戚们中间,真是半个好看的年青适龄的异性都没有,乔四美想,都是遗传不大好的缘故,四美决定将来一定要找个漂亮人物结婚。

    这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乔四美的至高理想。

    三丽的男朋友王一丁来过家里了。

    三丽说,彼此年纪都还小,这回王一丁来家里,也不算是正式的上门,只做要好的同学来玩儿。这样,无论怎么样也都还有个退步。二十一岁之前,她是不会考虑成家的。

    乔一成听了这话,吐出一口长气,想,三丽这丫头,总算不要自己再操心了。

    一丁真是很老实的人,拎了四色点心,给乔祖望带了酒,头也不敢抬起来看人,任由一大家子各色眼光在他的身上羽毛似地扫来扫去,一味地将手放在膝上擦着。饭量倒大,饭桌上埋头一气吞了三碗饭,菜只吃了一点点,要不是四美给他挟,怕是要吃白饭的。

    一丁在中专里学的是机修,手很灵巧,老师特别喜欢他,这一回,是他们那厂子的厂长亲自把他挑了去的。刚去没多久,就担任了厂里团支部的生活委员。

    一成觉得这孩子还不错,就只是,有点儿委屈了三丽了。

    三丽并不美,身材还算匀称,因为年青,肤色虽暗些,不白嫩,但总还是有年青的洁净的女孩子那么一股子灵秀劲儿。在做哥哥的乔一成的眼里,觉得妹妹值得更好的。

    一丁吃完了饭听乔祖望说小厨房的顶坏了,直漏雨,二话不说,拿了工具,架了木梯爬上去修了起来,发现是油毡子烂了,又跑出去买了新的来换上。干活的时候,他似乎更自在些,平凡粗笨的面目也生动起来。

    乔祖望捧了小茶壶站在院里看他干活看了足有大半天,末了闲闲地说:这个男娃还不错。荒年饿不死手艺人。

    乔一成很迷惑,一个不成器的爹,在看着女儿渐渐长成时会是怎样的一种心境呢?

    午后的阳光,碎金一样揉进人的眼里,微微地刺痛。

    乔四美捏着一角一丁带来的奶油蛋糕小口小口地吃,吊着眼角看着姐姐的小男友。

    王一丁走后,乔一成跟妹妹说:你们就好好地处吧,可得记住了,不到二十一不能结婚的。

    三丽说:我记得呀大哥,你放心。

    一成拍拍妹妹的头,笑笑,亲热地说:我是放心,不然,你们这可也算是早恋了吧,我会什么话也不说吗?

    四美尖尖的嗓子插进来说:大哥你那心是偏到胳肢窝里去的,怎么我以前早恋你就披头盖脸地骂,轮到姐,你一句话也不说。

    一成说:你怎么跟你姐比?你姐比你有分寸的多,长着一双会认人的眼。

    四美气得直翻眼睛,故意气姐姐道:你们这位一丁同志啊,身材还算及格,腿蛮长,长的嘛,就比较困难,有点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党。

    三丽哼一声:哪个是人民哪个是党。

    我们是人民大哥是党。四美反应极快,利利落落地答。

    乔一成是党员,在学校时入的。

    一成喝住小妹妹,叫三丽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四美又翻翻眼睛,接着跟姐姐逗趣:这位一丁同志啊,两片嘴唇切切够一盘子下酒菜的。

    三丽气得飞红了脸:你懂什么?嘴唇厚的人性子忠厚。

    四美拍着巴掌笑道:啊呀啊呀,那老母猪不是世界上最忠厚的?

    三丽气极而笑:你呀,你要知道,人好看不能当饭吃,长得再好一肚子花花肠子有什么用?

    四美说:你怎么知道长得好就一定会有花花肠子,就不兴象费翔哥哥那样,人美心灵也美?

    三丽转过身不再理她:你就这么作吧,将来有的苦你吃呢!

    四美顺着蓬松长发:我才不怕。将来我就要找一个比费翔哥哥还漂亮的人做爱人!哦?二哥?喂喂喂,乔二强,你又发愣。

    二强这两天的确常常发愣。

    他想着前天发生的事儿。

    那天他一上班就发现,师傅显得特别地欢快,热情地与男人们说笑,笑声比哪天都清脆。二强隐隐地觉得有点不舒服。

    二强闷闷地从食堂里把自己与师傅的饭盒端到了车间来。

    这个中午,说是隔壁的商站里来了一批最时髦的小立领衬衫,女人们全跑去抢购了,连大块头他们几个也颠颠地去了,要买来讨好自家老婆。

    二强低着脑袋走进来,车间的角落里的屏风后隐隐绰绰有人在。

    这是扇旧的屏风,木制的,上面蒙一层粗织的白纱,厂里的女工休息室十分窄小,离得又远,就有图省事的师傅捡来厂办淘汰的这玩艺,在车间的角落里隔出了一个小角落,平时供女人们换换衣服。

    合该着乔二强与马素芹之间要有点子什么,也不知怎么的,有风从窗口灌进来,那屏风后面的人,似乎是急着套好衣服,胳膊肘碰得倒了屏封。

    二强正说着:师傅吃饭,就一下子住了嘴。

    他看见马素芹裸着的肩,一弯浑圆的乳房,更惊心动魄的是,马素芹肩背上大片的青紫,只一瞬,马素芹便快速地用衣服遮住了。

    马素芹对呆住的乔二强叫道:干啥呢?站那嘎达,吃饭!

    等她把饭盒接过去,二强才发现,因为忘了倒手,手心被烫得发红,麻麻地痛。

    二强叫:师傅,师傅......

    马素芹笑道:干啥师傅师傅地叫,孙猴子似的。

    二强说:师傅,师傅。忽地,这孩子竟更咽起来,刷地流了一脸的眼泪,鼻涕也掉下来。

    二强傻,可傻子有傻子的心窍,厂子里不会有人这样待师傅,平日里的闲言碎语拼凑起的那一点事实,忽然在这一刻鲜明而残酷地展现在眼前。

    马素芹被这孩子突来的眼泪弄得有些懵,她坐在木箱子上仰视着这个为她哭泣的年青的孩子。

    他哭得脸皱在一处,又不好意思大声,憋地打起嗝来。

    马素芹头仰得脖子都酸痛起来,这孩子他那么年青,傻而真的,马素芹听见自己极暖的微抖的声音问;傻孩子你哭什么?

    二强抽答着说:师傅,他待你不好,我给你报仇。

    马素芹说:孩子话。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要哭了,二强。你要记得,笑是给人看的,哭咱要放在心里。

    为什么?二强问。

    因为没有会在乎的。

    有人会的。二强坚决地说,有人会。

    是啊,马素芹笑了:稀罕你的人会。

    二强想说:师傅,我稀罕你!结果没有说出口,只大声呜咽了一下。

    就只隔了一天,二强就亲眼看到了马素芹的爱人是怎么样在她身上留下那些伤痕的。

    那是个极高大的北方男人,有极宽阔的肩,五官很端正,却留着深重的烟酒的痕迹,地上不干净的大拖把横拖过去留下了一片污迹。

    男人的方言比马素芹更重,冲头冲脑地叫她:拿钱来。

    马素芹说:没有钱,有也不能再给你。

    男人突然对着马素芹扑过来,那样庞大的身躯,敏捷得不可思议,小钵似的拳头一下子捣在马素芹的背上,咚地一声。

    四周的师傅们都吓了一跳,都顿了一顿才晓得过来拦。

    但是男人太强壮了,熊一样,有无穷的劲儿,一下子就把大块头推搡到一边去了。也没再没有人敢上来拦,有师傅去叫厂里的干部去了,男人大声地说:我管我自个儿媳妇,哪个敢管着我!

    有人瘦小的身影,从角落里弹出来,冲着那男人就去了,勇敢地,象一颗无畏的炮弹那样,义无返顾。

    是乔二强。

    男人只用胳膊拐了一下,乔二强就向后跌坐下去,几乎都能听见他的那把瘦骨头磕在砖地上的嘎达声。

    二强爬起来,又扑上去,却又跌坐下来,这一回,爬得勉强些,再扑再被摔出时,二强是横着跌下去的。

    马素芹抱住男人的腰,大叫:你要打要杀冲我来,别拿旁人出气。

    男人说:哟,你那么护着他,是你的相好?

    马素芹踢在男人的小腿上:睁睁你的狗眼哟,那是个孩子!

    男人看看跌在地上起不来的二强,真也不过是个孩子。

    男人一把薅住了马素芹的头发:要么你拿钱来,要么我打死你,你选!

    马素芹在男人熊掌下挣扎,哎哟哎哟地叫,最终从口袋里抓出一团钱,砸到男人的脸上:拿去败吧。

    男人得了钱,松了手,蹲下来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数好了,忽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

    他搂住马素芹,哭将起来。

    这回我一定要挣来大笔的钱,给你和儿子过上好日子。

    他痛哭流涕,感情真挚,手势夸张,如戏中的痴情种子。

    马素芹背对着他蹲着,散着一头的乌油油的头发,头发盖住了脸,看不见她的表情。

    你看着吧,男人说,我马上就找人去进货,这回咱倒点儿水果,咱东北的香蕉梨,南方人没见过,我倒过来,卖个好价钱,要不了多久咱就成万元户了。

    男人伸巨掌抚摸了马素芹的头发一下,马素芹没有动,他飞快地跑走了。

    二强是后来才知道,象这样子的戏码,隔一阵子就要在厂子里上演一回的。

    这一回,倒是隔了很久,听说是前不久男人小挣了一笔,可是太贪,又赔了。

    马素芹在给二强擦红花油的时候,对二强说:下回别犯傻。

    二强浑身一片着火似的痛,却说:我才不怕他。

    马素芹没有作声,过了许久,慢悠悠地说:他跟我在老家,是一个村子的。年青时好的呀。他不是坏人,就是心气儿高,命却不好,想什么什么不成,做多少赔多少。

    二强艰难地翻一下身,面对着师傅,躺在木箱子拼起的床上,直直地看到师傅的眼睛里去。

    我稀罕你,师傅。

    马素芹说,什么?

    我稀罕你,马素芹。

    7

    乔七七这个小孩升了六年级了。

    成绩一直不好。

    他安静乖巧,可惜一上课总是不能集中思想,老师说他“神游天外”,批评他时,罚他站,他就低着头,双手撑着课桌,悲哀而沉痛地站着。那付样子很惹人怜惜,老师心一软,叫他坐下,他便继续神游天外。记性似乎也不大好,很费力地记住一篇课文一些生词,隔天默写时,又忘得差不多了。

    于是成绩便提不上筷子,自上了四年级以后就再也不能及格,到后来,老师便不再在他身上多花气力,把他的座位调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有点儿由得他自生自灭的意思。

    齐唯民为此非常着急,一有空便替他补课。

    这孩子趴在桌上,凑着灯光,写得一头细汗,目光散漫,吃力得捏了块小得只得指甲盖大小的擦皮一遍遍地把错题擦去,终于,擦破了。

    齐唯民说:七七,那橡皮太小了,用不了了,扔了吧,哥给你买新的。

    七七抬头,羞惭地看着阿哥,说,不要不要。

    齐唯民摸他汗湿的头发,也不知怎么办是好。

    有一回齐唯民出去采访时,碰见一个老同学,在一家教育报社工作,人很是活络,言谈中说起来,跟市里教育部门的大小领导都鯰熟得很,齐唯民动了个心思,鼓足了勇气请求老同学帮忙,给小七转一个好一点的小学,小七快六年级了,这是顶关键的一年了。

    齐唯民想起来,过去在学校时,因为个性并不相投,自己与这位同学并不亲近,现在贸然地提这么个请求,怕也叫人家为难了。齐唯民于是花了两三个月的工资,托人从南京烟厂买了两条内部的好烟,打算送给老同学。

    齐唯民这个老实人,把那烟里三层外三层地包了个严实,那样鼓鼓囊囊的一包,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来,藏着掖着地,塞到老同学手中,送礼的反比收礼的还要不好意思。

    老同学还算是帮忙,过不多久,果然给齐唯民送来了确实的消息。

    在乔七七升六年级时,齐唯民终于把他从原先那个学校转到了省实验小学。

    多年以后齐唯民时常会想,也许这是一个极错误的决定。

    可是此时的齐唯民却无比高兴,对乔七七说:七七,这可是个挺好的小学,你看那大楼房,喜欢吗?阿哥以前没有能力,只好让你进普通学校,所以你才成绩不好对不对?这回可好了!我们小七要腾飞了对不?

    可是乔七七并没有如齐唯民所希望地那样“腾飞”起来。

    进校第一天,老师给他做了摸底测验,这么一摸,七七的那点底就让老师摸了个通透。

    老师拿着试卷叹气说:转来个麻烦啊。

    数学老师尤其不喜七七,觉得他是个榆木脑袋,便委派了一个小男生来帮助七七。

    那小男生是个全年级最高大最聪明最英俊小家伙,身边有一群拥护者,是个小小的领袖人物,是一个极阳光的,象健壮得小马驹一样的小孩子。

    也不知怎么的,这小家伙特别看七七不顺眼。头一个星期,就在七七的座位上涂满了胶水,毁了七七的一条新上身的裤子。

    头一个月的测验,七七照例地不及格,影响了全班的平均分。

    那个叫做顾军的优生约七七放学后跟他一块儿走,说是要替他补习,七七傻头脑地跟着去了,被带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里。

    那里,早就有一伙小孩子在等着。

    顾军说:这些都是要帮助你的同学。

    小家伙们面对面站成两行,形成一个通道,顾军叫七七从通道里走一遭,让每个小孩给他一巴掌。

    顾军说,这样,可以把七七身上的笨气给打掉,打掉了笨气,人就聪明了,就会及格了。

    这就是我们帮助你的方法!顾军神气地说。

    七七再迟钝也明白这一步不能走出去,可是却被大力搡着推进了那个“通道”里。

    男孩子们一人在他的头,颈或是肩上大力地拍一巴掌,七七跌跌撞撞,都忘了用手护着自己。一回走下来,七七傻了。

    顾军个子要高出七七一个脑袋,他弯下腰,打量着七七,黑亮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饶有兴趣地笑:哭了,要哭了。他说。

    七七的眼睛里包了一泡的热泪,费劲地忍着,还是叭叭地落了下来。

    顾军摸摸七七的头:小心哦,要是叫别人知道,还会有更厉害的帮助的方法呢。

    这样的事,老师自然是不会晓的,也没有人会为了七七跟老师揭发。

    七七也不敢说,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

    他也不敢告诉阿哥,阿哥不容易才把他转来的,他怕阿哥会失望。

    七七的成绩当然没有可能进步,数学更是一败涂地,于是被一堂课一堂课地罚站,站到腿都抖。

    班上,开始有人叫乔七七“漂亮的小白痴。”

    渐渐的,年级里都有人这样叫。

    七七变得象一只吓破了胆的小耗子。

    新学校离家挺远,齐唯民只要有空就会送他去,近来,回回走得快到学校门口时,七七都是脸色刹白,死死地抓着他阿哥的手,生离死别似的。

    齐唯民挺着急,以为他是不适应新环境,还想着,也许等过一两个月就好了。七七从小就是这样,生人生环境总叫他怕。

    慢慢地,齐唯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一个晚上,齐唯民迷迷糊糊地,觉得耳边有希希索索的声音,朦胧睁眼一瞧,吓了一跳。

    乔七七站在床边,大冬天的,只穿了薄薄的秋衣秋裤。

    齐唯民一把把他揽到怀里,问他怎么了?

    七七说:阿哥,我睡不着。

    齐唯民说:闭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七七浑身冻得冰棍地冷,说话时上牙碰下牙,咯嗒咯嗒的:我听见有人叫我。

    齐唯民说:没有人叫你小七,是风,你好好听,是西北风。

    七七说:他在叫我。还在叫我。

    这一年的冬天,南京出奇地冷,才进十二月,就上了冻。在一个稍稍回暖了一点的午后,齐唯民接到学校打来的一个电话,说是乔七七在课堂上晕倒了。

    齐唯民到的时候,七七已经醒了,坐在学校卫生室的小床上喝一杯葡萄糖水。

    老师说,也许是没有吃饱。

    齐唯民把七七背回家,路过一个花鸟市场,齐唯民说,七七,阿哥给你买个小动物吧。

    七七伏在阿哥的背上,不说要也不说不要。

    其实市场的小动物品种也不多,小猫,小鸟,小乌龟。

    七七一直安静地趴在哥哥背上,忽地一动,说:老鼠老鼠!

    原来是有人在卖一笼小白鼠,毛乎乎的,雪白,扒着铁笼子,小细爪子把铁丝抓得索索地响。

    七七从哥哥背上蹭下来,蹲在笼子前,看那些小白鼠。

    卖者笑着哄劝:叫你爸给买一只。

    又转而对齐唯民笑:这个不值钱,可是挺少见的,给孩子买一个吧。

    七七有了一个新伙伴,一只叫绵白糖的小白鼠。

    有了绵白糖,七七夜里不大起来了。

    齐唯民多挤了时间出来陪他,给他补课,可是依然没有办法使他的成绩提高。更糟糕的是,他发现七七越来越粘他,好象这小孩子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

    七七把自己关进了一间小屋里,没有门,只留一扇窗,那窗子就是他。

    乔七七在又一次的考试中败到不可收拾,他不敢隐瞒哥哥,齐唯民也不敢当着他的面叹气,安慰他说:没关系,将来上不到好学校,找不到好工作,也没关系,哥养你一辈子。

    二姨多少也知道些情况,有点看不下去了,偷偷地跑过来,跟齐唯民谈心,叫他不要为乔七七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二姨说:我听乔家的老大说,你的那个工作没有什么前途的,你比他聪明,他能考上那个什么研究生,你也能的。你继续读下去吧,不要在这个三流的杂志社混下去了,妈供你,你有本事的,你就是读到博士妈也供你。

    齐唯民不知如何回答,只跟妈妈玩笑道:妈现在学问好,连博士都知道了,那个时候,你还管记者叫记载,嘿嘿。

    二姨拍了一下大儿子:你别把话题子扯远了,说真的,不是妈自私,小七也快小学毕业了,老在咱们家,也不是常事,总还是要回乔家去的,落叶还归根呢,总不成乔家的儿子在齐家成家立业,生儿养女。

    齐唯民说:他还小。

    二姨说:他小你不小了,过完年二十五了。民啊,你不想读也行,也可以考虑成家了。你看中哪个妈都不反对。

    母子俩说着话,听见外间的门响了一下,二姨怕是齐家老二或是小雅回来了,抬了腿要走。齐唯民走到外屋一看没人,忽地看见七七的书包丢在堂屋的地上,狠拍下自己的脑袋,就要往外冲。

    二姨在后面叫。

    齐唯民第一回觉得自己妈对七七真是不厚道,急慌之下,想说又说不出,只叫道:妈!你......你可......啊呀真是的!

    小巷子里并没有七七的踪影,齐唯民急得一头一身的汗,只恨自己是个大小伙子,不得当街呼天抢地,其实心里就是呼天抢地了。

    万幸的是,七七一跑出巷口就撞上了刚刚回家来的齐家老二,老二看着这小孩面上颜色雪白,不大对劲儿的样子,把他给拦住了带回了家。

    连着三天,七七没有上学,齐唯民在单位请了假,一刻不离地陪着他,整夜整夜地抱着他睡。

    这一闹腾过后,乔七七真变得怪里怪气,除了齐唯民,见谁都会怕,也怕去学校,一考试便昏厥,到医院查了好几回,都说不是羊角疯。

    七七最怕的,还是阿哥不要他了。醒时梦里,都会问:阿哥你会不会丢下我?会不会不要我?

    新学期,乔七七的班换了一个新的班主任,听说是个先进,齐唯民的心头又涌起了希望。

    齐唯民费了点劲,打听到这位老师的家庭住址,厚着脸皮找上门去了。

    这是一个挺幽静的地方,独门小院,青砖二层楼,在一个小小的山坡上,邻近三所大学,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

    齐唯民按响窄窄前门上的门铃,过了不多会儿,有人来开门。

    是一个女孩子。

    美丽的女孩子。

    女孩子问:你找谁?

    齐唯民二话不说,恭恭敬敬地给人家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女孩子往后跳了半步,笑,脆脆地说:年过了江了,我没有压岁钱给你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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