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乔家的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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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丁的父亲自摔了腿以后在床上躺了好些年了,前不久,老爷子走了。
原本病了多年的老人,这也是正常的,只是事情来得太过突然。那天晚上,一丁他爸还跟一丁的儿子玩了一小会儿,然后说有点累了,想早点睡,睡前还让小孙子替他把收音机调到新闻频道,说是听一会儿新闻就睡了。隔了约莫有十来分钟,一丁他妈说:你的收音机怎么开那么大声?
却听不到一丁爸的回答,一丁妈又说:睡了吗?走过去替他关了收音机,细一看不对劲,老头子的脸孔突地塌了下去,伸手指到鼻端一探,鼻息全无。
一丁妈愣了一下,蓦地大声哭叫起来。
一丁从房里冲出来,看到这情形,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车子到后医生查了一下,确认老人已经死亡。
一丁妈这一回拉长了声音嚎啕大哭起来。
这一场丧事尽管尽可能地从简了,还是让一丁与三丽忙乱了一场。弟妹们都不在身边,隔了两天才赶回来。
一丁爸突然离世,一丁妈哭得很凶,亲友与来宾们都苦劝,说一丁爸也是拖了好多年的病人了,这样一走,没有再受多一点的苦楚,也是他的修来的福气。一丁妈只是拉着来人的手,反反复复喋喋不休地说:太突然了啊,太突然了啊,一点准备也没有啊,前十分钟我还和他讲话的,后十分钟就去了。
一直到葬礼过后好几天,一丁妈依然是见人就重复着这几句话,她女儿听得烦了,上前阻止说,妈不要跟祥林嫂似地,那么几句话总颠过来倒过去地说。
这么说了几次之后,一丁妈果然不再对人说了,话也渐渐地少了起来。
小儿子和女儿又回了自己的家。日子又照常地这么往前过。天越往冷里去的时候,一丁妈开始咳嗽不止,有一天一丁发现,妈妈痰里带血,吓了一跳,跟三丽说要带妈去看病。
一丁和三丽把老太太送到医院,医生叫拍了片子,说是肺气肿,一丁和三丽都放了心。虽说病也不轻,可到底不是什么绝症,慢慢吃药调养着会好的吧。
这么拖到了五月,有一天三丽偷偷地跟一丁说,我看还是再找个好医院好大夫替你妈再看一次吧,这药吃了这么久也不见好转,还是咳,现在越到了晚上越严重,我怕......会不会是上次那个大夫误诊了?
一丁听了心里就是一拎,口里说不会吧,心里却也想着这是很有可能的事。
三丽说:我看她不大好呢,吐出来的痰带着紫黑的血,我听人说,如果是鲜红的血还不要紧,要是紧黑的血,多半不是好病,得趁早再查一下。
一席话说得一丁也怕起来,便跟妈妈商量着再去医院看一回,一丁妈坚决不肯,瘦得塌下去的脸绷得紧紧的,一丁劝了半天,她突然说:我是再不要去医院的,这一回进去了,我就出不来了。我晓得的!
一丁一点办法也没有,老太太原本就倔,现在添了病,更是没法讲理,这一句出不来了生生砸在一丁的心口,是了,她待他不好,可是,总还是他的妈。他不能看着她在家里等死。
最后还是三丽想出了办法,她把上一回老太太拍的片子拿到乔一成那儿,求他给找个相熟的好医生给再看看,到底是什么毛病。正巧宋青谷说他的表嫂就是军区医院放射科的,陪着乔一成把片子拿去一看,医生断定是肺癌。
一丁一听到消息整个人就萎顿下去,拉了三丽的手只晓得问:怎么办怎么办?
三丽也是怕的,怕的是老太太这次可能真的是逃不了一劫了,然而更怕的是这一场一场的变故,怕的是把她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放在手里里拨弄着的命,半点也不由人。
乔一成对一丁说,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犹豫,没头的苍蝇似的,还不赶快把老太太弄到医院来,是化疗还是放疗,先治病要紧。
可是,没有人能劝得动一丁妈,老太太躺在床上,紧裹了一床新制的里外三新的棉被,被头一直拉到下巴处,水红色软缎的面子,衬得她的脸更加苍黄,额头隐隐的一道阴影。
她往被子里又钻了一钻说,享服罗,新里新面新棉花,什么也不了在家里的床上睡觉舒服。死了也值了。
一丁本来想趁着她睡着之后把她抬到医院,可是老太太精明了一辈子,到了这会儿也不肯糊涂一点,说了,有谁敢把她往医院抬,就等着给她收尸算了。
一丁与三丽完全没了办法,真真应了那句话:病急乱投医。听邻居说,用枣树的枝子煮水喝可以治这个病,老实人王一丁生平第一次趁着夜色在离家不远小花园里偷摘了几捧枣树的细枝,三丽给煮出水来,淡红色的一小碗,捧到老太太床前,哄小孩儿似地哄着她喝了。一天三次,一次也不落。又听说有个老中医有个什么治肺癌的偏方,一丁在城南曲里拐弯的街巷里,破房旧舍间穿梭了大半个上午,才找到那老中医的小诊所,一看那地方,一丁的心就凉了半截,硬着头皮进去见了老中医,要来了偏方,那人倒也没要一丁太多的钱,他说,这年头孝子少见,他算是替自己积德了。
这么又拖了一个多月,夏天来了。
这个城市的夏天最难熬,湿闷酷热,长得令人生了绝望的心。一丁家是老房子,密封得不好,空调不大管用,一丁妈也不让用,说是那冷气直往骨头里钻,长了牙似地,啃得她浑身痛。
她在这样的天气里竟然还裹着那床棉被,死活不叫人把被子拆了洗晒,捂得脖子上都长了痱子,挠破了,血红的印子看了怪吓人的。
三丽怕她生了褥疮,只好一天几次打了温水替她擦身,内衣一天一换,饶是这样,老太太头发里还生了虱子,三丽头一次在老太太的头发里看见那细小的灰白色蠕动的小东西时,忍不住吐了一地。
三丽发了火,一声不吭出门去,买回一把亮闪闪的推子,按住老太太的脑袋,一推子把她稀疏的灰白头发推了个精光,又不由分说地替她洗了个澡,撤换掉了那床厚被子。
老太太其实已瘦成了一把骨头,身子两侧的皮挂塌着,一层叠着一层,既使是热水洗过了,皮肤还是呈一种可怖的青色,仿佛她整个的人未死而先成了灰。
三丽的态度强硬,老太太倒温顺了起来,靠在三丽的怀里,小孩子一样地因着洗净身体后的舒适微叹着气,光脑袋使她看上去很丑陋,固然是难看到了极点,但不知为什么,褪去了脸上原本的那一股子尖刻与精明,此刻的她,倒显出一点老人的温和良善来。
她突然抓住了三丽的胳膊,哑着声说:我死的时候,你记得,给我把那床水红帐子张挂起来。
什么?三丽没听清。
老太太微笑了,略提高了一点声音:我是对不起一丁的。
他不是我养的。
4
一丁妈跟一丁他爸结婚之后一直不生,不管她怎么做小伏低,老婆婆还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那意思叫一丁他爸离了她再寻一个能生养的。幸亏一丁他爸还是个有良心的,他不肯离婚,说,他大姐家在乡下,孩子多,养不起,不如抱一个过来吧,抱个孩子来养说不定就怀上了。
一丁抱过来的时候,才四岁,生了一头的头癣,瘦得像猴子,一个劲儿就吃着手指头,话也说不周全。那个时候,一丁妈是是真疼一丁的,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钱全花在他身上,小孩儿很快长高长胖了,一叠声地叫爸叫妈,一丁从小是懂事的,好带得很。没过两年,一丁妈居然怀上了,全家都高兴得不得了。过了一年又生了一个小的,多了两张嘴,老婆婆老公公又病,一丁妈又没工作,全靠一丁爸一个人,人哪,骨子里头都是狠的。一丁妈对三丽说.没事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一遇上事,就把那一份心横着长了。
当年,一丁妈就说,把一丁送回去吧,他大了以后也是他家里的一个壮劳力,可是一丁他爸死活不肯,他舍不得,他是拿他当亲儿子的。一丁妈嘟哝着:这么多年,我待一丁不好......我待他不好。
三丽蓦地恨声打断她:一丁知道这事吗?
一丁妈惶恐地看着三丽:不,他不晓得,他从来就没往那上面去想。他是老实孩子。
三丽的声音拔得尖尖的:他老实,他老实你还欺负他,他老实还还待他不好?他二十岁就出来工作替你养这个家,你还是对他没张好脸,你的心不是横着长的,你根本没有心,你这个恶毒的老太婆,你现在有报应了吧有报应了吧?
三丽趴在床上嚎啕大哭。
她不为自己哭,不为一丁与她的现在哭,也不为一丁与她的未来哭。
就只为了多年前那个孤苦的孩子,突然间被丢到一个陌生之所,诚惶诚恐地承接一份有目的好意,然后突然间失去一切,举目无亲,四顾茫茫,他心里的绝望与害怕是与多年前躲在樟木箱子背后的暗地的她一样的。
一丁妈竟然微笑起来,伸了手去拉三丽的胳膊,三丽拉起头来,露出哭得痛红的眼睛。
一丁妈说:你说得对,我的报应来了。你看我病得这个样子,我的亲儿亲女各自过他们的日子,过得舒舒服服,没有一个出来管一管我。三丽,你跟一丁是好心人,你们会有好报的。我下了地狱也念着你们的好。
一丁妈忽地在床上挣着坐起来,把头磕在三丽的手背上,一次,又一次,抬起头来说:我求你个事。
三丽满目厌恶,但见老太太光头瘦脸,眉目浸在一片痛苦之中,连耳朵也缩皱成小小的一团,紧贴在脸侧,骨瘦支离,旧衣旧衫,更显得垂垂老矣,整个人就是一幅濒临死亡的状态,这么一细看,三丽倒吃了一惊,忘记了哭也忘记了心里的怨恨,半天说了句:有什么事,你说。
一丁妈似乎支撑不住了,侧躺下来,在木板的床上磕出好大的一声声响,听起来怪吓人,三丽赶紧塞了两个枕头在她身下。
一丁妈喘了喘说:丽啊,我知道你是好心人,正派人,你,你看着一丁多少年来对你好的份儿上,你别跟他散了,你别跟他分开,你,你跟他一辈子,他会对你扒心扒肝的,你给他一个家,你积德,老天看得见的。
三丽一时怔住了,她不知道老太太知道了一丁的事,可能是无意间听到了,老太太从来都没有糊涂过,她那样的一个人,精明,会盘算,万事不肯吃亏的,家里任有什么事,若她想知道,便一定会知道吧?若她想装聋作哑也一定会滴水不漏吧?
三丽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一丁分开的,我们一辈子都是一家人。这辈子能遇上一丁,是我的福气,没有把福气往外推的道理。
三丽边说边快手脚地收拾了东西往外走,忽地回过头来说:就为了你替一丁说的这番话,我给你送终,你放心!
三丽走出去之后,老太太努力地翻了一个身,望着灰扑扑的天花板,老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喃喃道:你得给我挂上那床水红的帐子,多好看哪。
半个月后,一丁妈去世。
一丁与三丽足等了两天,弟妹们还没赶回来,天太热,遗体不好再在家里放下去了,一丁做主,把老太太火化了,火化之后,弟妹们终于回来了。
一丁是主张替老太太买上块墓地,将她与父亲合葬,可是弟妹们不大赞同,说放在安息堂内也是很好的,从环保的角度看也不必买地。
一丁气得了不得,可是嘴笨人拙,也说不出个道理来,三丽怕他们兄弟间再有什么冲突,出来打了圆场。
日子就那么,到了这一年的冬天。
曲阿英这一年的阳历年是在乔家老屋与乔老头子两人过的,四美是早早地跟兄姐们过节去了,乔老头子一个劲儿地说自己养了一群的白眼儿狼,曲阿英劝了半天,老头子也的神情才放柔和了些,往她的碗里拣了些菜,叫她也多吃。
这年头,儿子女儿的全靠不住,靠得住的就自己喉咙口的这一缕气,好东西多吃些,把那个什么白金黄金的也买来吃些,养好身体比养儿子女儿强。
曲阿英笑道:那好,明天我就给你买两盒脑白金来,听说那个东西吃了大补,睡觉好,胃口人,人活着不就吃好睡好最要紧吗?吃好了睡好了,自然就长寿了。
曲阿英的脸上忽地闪出一点羞意来:有个事,想叫老爷子你给说句话。我的大儿子,你晓得的,原来在家里弄大棚种菜的,可是,也艰难得很,现在化肥贵死人,运到城里卖又不值当,运输费都不够,给贩子吧,也太吃亏,过了年,他想上城里来打工,跟同乡一道来,听说工资还可以,能不能,在这里住个个把月,等存了点钱,再租房搬出去。
乔老头子多喝了两杯,舌头有点大了:这有什么不行的,叫他来吧。你待我好,我不会亏了你的。
谁知第二天,曲阿英的大儿子就背了个大包来了,乔老头微微愣了一下,斜了眼看了曲阿英一眼,曲阿英淡笑着迎上来,拿下儿子肩上的包,嘴冲着乔老头子努了一努:叫伯伯。
待四美在三丽家住了两天后回来时,发现家里多出了一个人。彼时曲阿英正和她的大儿子晒被子。曲阿英跟乔老头子说,儿子出来得匆忙,连床厚实一点的被子也没带,于是现拿了乔家的一床薄的羽绒被套上被套给他盖着,不然万一要挨了冻,病在这里可怎么好,不是给人添麻烦吗?
四美一下子就乍了毛:谁许你拿这个出来的?这是我大哥单位发的太空棉的被子,他送我的,我都舍不得用的!
曲阿英赔笑说不晓得是贵重的被子,以为是普通的羽绒被呢,要不,她说:我赔点钱给你?其实我也没有弄脏,这就替你收起来吧。
四美气乎乎地把被子卷巴卷巴往屋里去了。
乔老头当场甩出两张红票子来,一叠声地叫曲阿英出去买一床新被子来。
四美在屋里听到了,气哼哼地自鼻子里扑着冷气。
这以后,乔家老屋的局势更加复杂并戏剧化了。
四美是进出都没个好脸色,看到曲阿英儿子堆在桌下的东西便要踢上两脚,乔老头子就要跟着骂上两声,四美从小就爱漂亮,在家里也爱收拾,堂屋的地原本是泥巴的,也是她结婚时给贴了大块儿的磁砖,假大理石的,以前每天被四美洗擦得光洁,那天,四美在上面看到一块又一块的痰迹子,有的已干巴了,粘了灰,呈块状灰泥,粘在地砖上,四美想抠又恶心得不行,气得又骂起来。
曲阿英听了也不高兴,赶着拿了拖把与小铲子进来,说:就吐口痰也犯不着把话说得这样难听,何况这地现在还是我天天地在擦。
四美说:这位大妈,你要晓得,我家的堂屋不是你们家的自留地,可以随便吐痰!传播细菌的懂不懂?
曲阿英忽地红了眼:我知道呀,你们城里人总觉得我们乡下人身上全是细菌。说着便要流下泪来。
四美嘴里发出不屑的哧哧声:入乡随谷懂不懂,叫你儿子改掉这个坏毛病,吐到我家地上事小,在大街上也忍不住到处乱吐一罚就是五十块,别打工钱没挣了多少,全交了市容那里了!
日子便在这鸡吵鹅斗中缓缓前行,行得难,听得见年轮吱吱呀呀的声音,是京戏里头过场的那一点点热闹。
转眼零六年的春节到了,然后,到了十五,上了灯又落了灯,这一年是鞭炮解禁令颁布后的第二个春节,整个春节被包裹在一片喧嚣中,空气里全是硝石刺鼻的味道,小街小巷里一地的鞭炮纸屑,全被行人踩进泥地里,点点碎碎的红,不干不净的。大街上倒是光洁的路面,一天两天的春雨过后,鼻尖可以闻到新草微涩的香了,柳条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点上了绿,梧桐树干巴的枝丫上,一夜之间冒了新芽,遥遥看去,若有似无的新绿,是国画里的小写意。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且暖,一入三月便再也穿不了棉衣,老话都说吃了端午粽才把棉衣送的。今年,二月里就热得让人恨不能全换上了单衣,真是世界变了,老天爷都得转性跟着变。
这大半年里,乔老头子果真与那三个儿女们没有任何来往,曲阿英在乔家老屋越来越显出一种女主人的派头来,悠然自得,她早就搬进了老头子的卧室,橱子里挂着她的衣服,堂屋的一角摆了她儿子的床,厨房的角落里塞进了她腌菜的瓶瓶罐罐,院子里晾着她的被子与她儿子的衣服,她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地在这个家里建立着自己的一方领土,缓慢而执着。
近四月的时候,曲阿英忽地又对乔老头,说她大儿子打工的地方老板不厚道,听说尽欠民工的工资,等干完这个月,儿子不打算干了,趁早脱出身来反而好,只是以后在城里没了事做,这样大的男人,白吃饭也难看,可不可以,能不能,让我家大儿在你们二强的店子里先做一阵子?听说他的饭店做得很不错,总要个帮手吧,就算你儿女们不承认我,我总当他们是一家人的。一家人不是该相互帮忙吗?
乔老头着实为难起来,咳了半天才说:你是知道的,我跟他们几个,全闹翻了。如今,反倒是我做爹的去服软不成?
曲阿英安抚道:我是知道的,我知道你这都有是为了我,我一辈子都记着你的情。
这不是情不情的问题......乔老头子没说完呢,曲阿英接了话头去:我看你这几个儿子女儿,二强是个最好心的,最软脾气的人,你去跟他好好说说,他不会不答应的。儿子跟老爹哪有隔夜的仇?何况也是相互帮忙的事。
二强这两年,饭店生意倒的确是不错,志勇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不错的大学,二强夫妻俩真觉得知足得不得了。于是二强被他爸一个电话叫回了老屋。
又歇了两天,曲阿英的儿子正式到乔二强的店子里做事了。
5
乔一成算是跟文居岸求过婚了。
可是,他们的婚事筹备事宜进行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一成起先虽觉得当时那句冲口而出的求婚的话多少有点心热之下的冲动,但是因为那冲动的对象是少时心心念念的人,也便觉得冲动中的一种执着,自己把自己感动了,所以满怀热情地想好好地办一次婚礼,这婚礼并不需要请多少人,宁可与居岸两人安安静静的,但是,所有的生活细节都要顶好的,顶用心地去购置、安排、打算。
很快,一成就发现了居岸的那一种怪,她不是别扭,一起去家俱店看家俱,问她什么都说行,没意见,好看,一成真的打算买的时候,她总会悠悠地说声再到别地方看看吧。
一成心里觉得那也不是推诿,然而是什么呢,一成也找不到合适的词。他只觉得,他看不透身边的这个女人,有时一起逛店累了时,他们就在随便哪家茶吧里坐下来,一人叫上一客简餐,对坐着慢慢地吃,一成望着居岸,看着看着,她就远起来,人也变得更瘦小,是视觉上的错误,却足够叫乔一成越来越不安。
隔了一天一成上班时,无意间听得有结了婚的中年女同事在电话里教训她成绩不大好的孩子:你总是不能全身心投入学习中去,老是那么心不在焉的!
乔一成在那一刻恍然大悟,是了,是这么个词儿,心不在焉。细细想来,从头到现在,居岸都是心不在焉的,那么她的心,在哪里?
乔一成这才发现,他一面对着居岸,他的心就年青成了二十岁,四十岁的男人,用二十年前的心来对着二十年前的人,全然忘记了中间二十年的日子。
乔一成想着,要问一下文居岸,用一个四十岁男人的心态与眼光重新审视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总还是惴惴的,吞吞吐吐地问宋青谷意见,宋青谷这一回倒是没有嘻笑嘲弄,认真地想了想说:我的立场是不能作数的,你也知道是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这个人,万事精明,到了自己感情问题上,智力就退化,好像你在别的事上头心神费得太多,留给自己感情的智慧不多了。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啊,就跟当年的陈景润似的,离了哥德巴赫猜想的领域,就是个最糊涂的。总之,老乔,你也别为这个就觉得自己笨,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糊涂!
乔一成听了深以为然,感叹不已。说:老宋你果然是明白人。
宋青谷也笑笑说:你可别这么说,我也就是隔岸观花才显得明白。我也会有糊涂的一天,说不定哪一天,我就糊涂了。
与宋青谷的谈话没过两天,一日,居岸回自己的房子取东西,然后给一成打了个电话说太晚上,今天就住自己家了。这以后,她便渐渐地住了回去。
这个时候乔一成才蓦地想明白一件事,当时说结婚的事,是自己单方面提出来的,居岸没有回绝。
但其实,她也没有说,好。
乔一成惊得头皮一麻。
宋青谷说得没错,他糊涂了。而且,糊涂得这样儿了。
乔一成从这一天起把结婚的准备停了下来。
一成没有主动地去找居岸,居岸却也没有主动地来找一成。
回想起来,乔一成好象做了一场梦。
关于初恋,关于未来,关于爱情,关于重续前缘。乱蓬蓬一场梦境,无声地喧闹了一回。
乔一成接下来的日子都懒懒地,日子好似灌了胶水,拖拉着勉强地前行。
在一成最灰心的日子里,一丁向三丽提出了离婚。
一点兆头也没有,那天还像以往一样,三丽煎好了药,倒出来晾一下端给一丁,一丁没有伸手接,三丽亲热地用胳膊肘碰碰他:接着。
那汤汁浓黑粘稠,散发着一股子怪味儿,一丁拿过来,只盯着看,那汤汁凝成一面乌黑的镜,里头倒映出着一个大男人的瘦长脸孔,眉眼因了这汤汁而一味地浓黑起来,像是一辈子都要这样浓黑下去,没了亮起来的时候。
三丽疑惑地问:你么不喝呢?不烫了。我放了糖的,可是没敢放多,怕坏了药性。
一丁小心地把那碗药放到桌上,慢慢地说:三丽,我们,离婚好不好?
三丽爽快地回答:不好。你要是嫌药苦,别喝了,以后也别喝了,什么都别喝,咱不治了也成。可是离婚,我不答应。
一丁说:三丽呀,你还年青。
三丽笑起来:我快四十了,就算能活动八十岁,也半截子入土了,我下半辈子,就只想还跟你好好地过下去,王一丁,你呀,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就算是要逼着我跟你离了,你也拿出点儿吓人劲儿来,故意地跟我吵啊闹啊,再不然干脆打我一顿,打得我心灰意冷,就答应跟你离了,然后你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躲起来伤心。
一丁温柔地笑了,拉过三丽,摸摸她有点毛躁的头发:你当演电视剧哪?
三丽说:可不是,咱们都是居家过日子的小老百姓,也没有演戏的天份,那种拿日子当戏来过的是乔四美不是乔三丽,何况人家四美现在都不搞这一套了。一丁,这辈子,咱们就好好地过。男女之事,说句厚脸皮子的话,又不是没做过,又不是新婚燕尔,孩子都这么大了,再过两年,你我都要做公婆了。
一丁低垂了头,捏了一手的汗,嗫嚅着说:还是离了吧三丽,离了咱们也是一家人,我认你做妹妹。
三丽用力地推开他:我有两个哥,用不着你当我哥!
说着用力摔了门出去,那样用劲,房梁上扑扑地落下灰来。
一丁歇了一会儿赶出去找三丽,她坐在小院子里拿了小银剪子剪一蓬种在柳条篓里的菊花涝。
一丁蹲在她身边,也不出声,三丽咔嚓地剪着,把一筐子菜剪成了秃头。
她记起跟一丁结婚的时候她也是种了这样一大筐的菊花涝,她与一丁都偏爱这种清香的菜,打入新鲜的鸭蛋,做汤,凉透的时候,汤汁便成一种淡墨色,像是用毛笔沾了就可以写出字来。
多年前的那一天,她也是这样一剪子一剪子细细地把菜剪下来,一丁在一旁,也是这样蹲着,轻言细语地安慰她:没有关系的,我们慢慢来。
当时的三丽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过了那么多年以前还是把小时候的那件事记得清清楚楚,一闭眼就好像看到那个老男人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他的小指上留了尖长的指甲,里面嵌着黑黑的垢,那小指翘得老高,手心毛躁,全是汗,粘粘的。
乔三丽多年以来一直做着这个同样的梦,循环着,没有尽头,像是她的脑子里,有一部坏了个dvd机子,一直重复着这一个生命里阴暗的片断。
三丽的整个少女时期都不能忍受异性的触碰,走在路上有男人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她都会下意识地掸一掸被碰到的地方。
但三丽从不晓得这件事会影响到她的新婚生活,她与一丁,有相当长的时间里不能完成夫妻生活。
三丽想,这世上,怕也只有这个叫王一丁的男人,会给她这样的宽容这样的爱护了。
他总是在她发梦的时候紧拉着她的手,在黑暗里叫她,别怕别怕。她不要,他便也不要。只要她伸手,他总在她够得着的地方。
在乔三丽的生命里,有三个重要的男人。
那个做爸爸的,给了她黑暗。
做哥哥的,把她从黑暗里救出来。
王一丁,给了她光亮。
她永远记得最初两个人相识时的情景。
那个时候,在技校,每到中午,大家把在学校食堂里热的饭盒拿到班上,忙不叠地拉响墙角的那个有线广播喇叭,听评书,岳飞传,还有长篇广播连续剧《夜幕下的哈尔滨》,那年月,没什么娱乐,那么半个小时,就是极致的快乐了。
可那一日,记不得是哪个冒失鬼,心急火燎地把那拉绳拉断了。听不成广播,纺织班,一教室全是女孩子,除了乱叫顶不了什么事。不知是谁叫:把机修班的王一丁叫来,他会弄。
于是乔三丽去了,忙忙地跑上三楼,推开机修班的门,问:哪个是王一丁?来帮个忙!
角落里站起一个少年人,高大健壮,却又不显笨拙,包了一满口的饭,两颊撑得鼓鼓的,二话不说跟着她回班,拉过桌子,跳上去,三下五除二弄好了,一屋子的女生听得满意入神,三丽回过神来想要说声谢时,叫一丁的人已经走了。
后来,再在校园里遇上时,便有调皮的男生在一旁开玩笑起哄:王一丁,有人找!王一丁,有人找!
那日子,仿佛还近在眼前,转瞬就是二十多年。可是并没有走远,三丽有时甚至还能感到一丁当时向自己走过来时带起的一点点的风。
一丁蹲到腿都酸麻了,三丽还在剪着,一丁说:三丽,根剪坏了就再也发不了下一茬了。
三丽说:我知道。所以你可别丢下我。
一丁的腿实在酸痛,于是半跪着搂了三丽的肩。
三丽把头搁在他的肩上,鼻尖是一丁身上的味道,他的工作服上的机油味儿,皮肤的味道,头发上洗发水的香,脖领间一点点的汗味。
乔三丽想:这是唯一一个能让我快活的男人。
她感到一丁在发着抖,一丁挺男人气的,可是他是容易哭的,他爸死,他妈死,他哭得比谁都伤心,大颗大颗地眼泪汹涌地扑出眼眶,他垂着手,哭得呜呜咽咽。但是他可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
三丽拍拍他的背:我们俩个一直过到老,啊?
一丁的爸妈都去世之后,屋子空阔了不少,三丽打算重新弄一下,贴个壁纸,做个地板什么的,一丁是三丽怎么说就怎么好,一成说,他可以帮着他们做,一丁也是九死一生,身体刚好一点。他认识很不错的装修公司,价钱也很合理。
一成于是在周末闲了时替一丁与三丽跑了趟装修大市场,在那里不期遇上一个想不到的人。
项南方。
南方似乎也在买装修材料,只身一人,穿着随意,头发扎起来,看上去与平时大不一样,一成几乎没有认出她来。
一成非常地吃惊,不明白为什么南方会一个人来这里买装修材料。
南方告诉一成,她买了一处新房子,问一成要不要一起去看下。
他们一起打车到了市里的一个新开发区,离市区挺远,沿途还是窄窄的石子路。
车开到一片刚建好的小区,临一片湖,外围还没有完全建成,有点乱,不过看得出来,建成后会很清幽很漂亮。
一成细看南方,觉得她的模样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项南方就是这样的一种女人,年青时并不太显小,而中年甚至老年之后似乎也无大的变化,她们总是从容地把自己隔在岁月之外,镇定地在时间之外行走。
一成问起,为什么会在这里买房子呢。
南方笑笑说:这里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在这里出生成长,总还是想着要回来的。我自己买的房子,感觉上,才真正是属于我自己的。
她用手遮在眼前挡住阳光,仰头看着高楼:下一回回来,就正式装修了,我自己设计的,找人画了图纸,一草一纸,一桌一椅,我都要自己弄,慢慢地做。你知道,她指向最高的那一层朝南的一角:我总想着,要有一个带阁楼的房子,父母家的阁楼以前是父亲的专用,任谁也不许上去,后来父亲年纪大了,不便爬楼,我又结婚搬了出来。现在,我人又在外地。大哥的儿子一早看中了那阁楼,吵着要做一个游戏间。
南方眯着眼,絮絮地说着,一成从没有见过她这个样子,这样念念于自小的一个梦想,一个执念,一个阁楼,就好像是她全部的世界。
一成柔声问:你这么跑来跑去,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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