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团圆-《旧梦19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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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

    三年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战争仍在继续,但已有了偃旗息鼓的苗头,前一年的冬天里,国民政府对华北全境几乎都已失去掌控,明宇和大姐夫都说,这场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战争结束后,恐怕将会进入一个全新的时代。

    越来越多的国民党将领被共产,党策反,景明琛曾经私下里问小三子,他的长官可曾有投诚共产,党的打算,小三子只是摇头,景明琛悄悄问他做什么打算,他也只是摇头。

    三年里,景太太和大姐明琅不是没有给景明琛介绍过别的对象,但是都被景明琛一一拒绝。

    “曾经我和蒋先生有一个七年之约,他完成了。既然他完成了这个七年之约,我就应该信守诺言还他一生。无论他在或不在,我这一生已经许给他了,再不会给第二个人。”

    三年里,连从文都长大了,他和学校里的女同学谈了恋爱,两个人想要结婚,跑来征求景明琛的意见,景明琛微笑看着这一对年轻人:“结婚是好事情呀,但前提是,你们对对方有足够的了解。”

    从文的小女朋友天真无邪地问:“怎么样才算有足够的了解?”

    景明琛笑着回答她:“从第一次见面到第一次牵手,中间应该至少隔着一整个夏天。”

    民国二十六年夏天他们在舞会上初见,她对他满怀偏见,拒绝掉一门大好姻缘。民国二十七年春天,他在武汉街头的风雪里遇到哭泣的她,冲她伸出手来,他的手像火炉般温暖。

    “要一起看过电影。”

    他们相逢在乱世,十年相识,大多数时间都分居异地,他忙着他的生意,她忙着她的教育,倒从来没有一起看过电影,直到民国三十四年,战争结束后才一起进过影院,她记得那部电影的名字叫《摩登女性》,内容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在大银幕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是那样英俊,英俊得她几乎喜欢得要发狂。

    “要一起跳过舞。”

    是啊,一起跳过舞,在武汉一起不情不愿地跳过舞,在重庆一起跳过得胜归来的舞,民国三十年翼明弓殉国,他也曾代替翼明弓,与她跳那支她亏欠翼明弓的舞。

    “要相濡以沫过。”

    民国二十七年,她去开封营救难童,为返回去找从文而落了单,幸好被蒋固北搭救。两个人穿越过连天炮火返回武汉。开封城外的破庙里,蒋固北夜里发起了烧,她扯下汽车上的布帘子裹住他,抱着他度过了那艰难的一夜。

    也是民国二十七年,去往乐山保育院的山路上,下起了雨,他背着她,她为他举着伞,对他说“我再也不想看你被雨淋了”。

    “要同生共死过。”

    民国二十九年,他在惠通桥上遇难,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她偏偏不信,独自一个人跑到云南去找他,最终果然找到了他,人家都说她是千里寻君,有人笑她,有人赞她,她统统不在意,她只在意那个人的死活。

    民国三十一年,她被抓进中统,对她严刑逼供要她说出对他不利的证词,她宁肯死也不愿置他于危险境地,而他为了她能平安脱险,甘愿把奋斗十年的基业拱手于人。

    “要背负过秘密。”

    民国二十九年,他的弟弟在滇缅公路上被害,天大的秘密却必须一力承担,不能告诉给家里人知道。北公馆外的银杏树下,她曾把他的秘密一手握住放进自己胸膛里,对他说“蒋先生,你的秘密,我从此替你保管了”。

    民国三十年,她的姐姐被中统秘密杀害,她不敢告诉给家里人知道,青衣江边的海棠树下,他也曾用浅浅一吻,告诉她说“景小姐,你的秘密,从此也交给我保管了”。

    “要分享过甜蜜。”

    民国二十八年,在乐山的阡陌之间,她坐在牛背上,曾为他唱过一首山歌。

    民国二十九年,云南的荒草间,他曾对她张开双臂,说,明琛,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民国三十年,他曾对她说,我要你知道,无论何时,我这里总有一盏灯是为你亮着的。

    民国三十一年,他为她剪过一次短发,让她第一次觉得,短发原来也可以蛮好看。

    民国三十二年……

    一转眼这许多年,往事已故,此情仍在,然而,人何在?

    景明琛没有想到,今生今世竟然可以再见到关小姐。

    关小姐是在三月的一天来景家拜访的。

    她来时,景明琛正在书房里,丫鬟直接引她到书房,景明琛一抬起头就看见了她。

    景明琛揉了揉眼睛,才敢确信眼前是故人无疑。

    比起当年,关小姐的面貌毫无改变,依旧是那样明艳妩媚,穿着时下最流行的旗袍,显出婀娜身段,呢子大衣崭新登样。显而易见,在这个物价飞涨的敏感时期,关小姐依然过得相当不错。

    这些年,她不是没有听说过关小姐的消息,自然的,也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她的名声依旧是那样,妖精狐媚子,一个媚眼就能让男人为她生为她死。

    但唯一令景明琛诧异的却是,这些年,听说她和叶主任走得很近。

    正是当年来乐山保育院审查“学潮事件”的三青团叶主任,这些年,叶主任步步高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区区的三青团主任,听说他如今在上海势力很大,多少人的生死,都被他一手掌握。

    她不明白,关小姐为何和叶主任混到了一起,当初她为躲避叶主任,甚至不惜离开乐山保育院。她还记得关小姐走之前对她说“我偏偏不愿跟这个人放荡”,说这句话时,她的表情是那样坚决。

    再相见,她忍不住说出这个疑问:“听说你和叶主任走得很近,为什么?你不是很讨厌他吗?”

    关小姐熟练地点一支烟:“傻囡囡,过去负气的话,说说也便罢了,人总要生活呀。他今非昔比,手上有钱又有权,跟谁不是跟,他好歹也算得上年轻英俊呢。”

    她轻轻吐一个烟圈,烟圈升上半空,悠悠消散,景明琛知道她不愿再说这个话题,只好缄默。

    关小姐朝她放在桌子上的稿纸伸出手,她的指甲上染着鲜红的蔻丹,红得像是心尖儿血:“哟,《双城记》,你还在翻呢。”

    是啊,她还在翻,曾经她答应蒋固北,要翻译一本中文版的《双城记》给他看。

    无论他在与不在,这本书她总是要翻完的。这是她对他的承诺。

    关小姐一页页地翻着,她抬起脸,对着景明琛粲然一笑:“你翻得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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