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东风 第一章-《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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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处长插嘴:“部长是夸你呢,说你长得漂亮。”

    部长看小梦想接嘴,对她摆摆手,问她:“你知道吗,钱司令是被什么人杀的?这庄上出去的人!”说得很神秘,当然要解释,“这里以前是一个土匪老子的金窝子,老家伙生前敛的财宝可以买下西湖!那些金银财宝啊,据说就藏在这屋子里,范围大一点,也就在这院子里。因为这个缘故嘛,金银财宝没挖出来,这庄园已经几易其主,都想来找财宝呢,包括钱司令。可是都没找到,至今没有哦。”

    这大家都是听说过的。

    吴志国立起身,哈哈笑,“睡了,回去睡觉吧,有什么好说的。如果你们这样瞎猜能猜出什么结果,说明你们也能找到老家伙藏宝的地方,嘿嘿。嗬嗬,睡觉睡觉,都什么时候了,猜什么猜,明天张司令来了就知道了。”

    大家这才散伙。

    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钟。

    三

    第二天,太阳刚升起,笼罩在西湖水面上的烟雾尚未消散,张司令的黑色小车已经孤独又招摇地颠簸在西湖岸边。

    张司令的家乡在安徽歙县,黄山脚下,百姓人家。他自幼聪慧过人,十八岁参加乡试,考了个全省第一。年少得志,使他的志向变得宏大而高远。但横空而来的辛亥革命打乱了他接通梦想的步伐,多年来一直不得志,不如意。心怀鸿鹄之志,却一直混迹在燕雀之列,令他过多地感到人世的苍凉、命运的多舛。直到日本佬把汪精卫当宝贝似的接进南京城,在他年过半百、两鬓白花花之时,前途才开始明朗起来,做了钱虎翼的二把手:副司令。可这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前途啊,一年前他回家乡为母亲送葬,被乡人当众泼了一瓢粪,气恼之余他从勤务兵手上夺过枪,朝乡人开了一枪。乡人没打死,只是腿上擦破了点肉皮,而自己的心却死了。他知道,以后自己再也不会回乡,从而也更加坚定了一条路走到底的决心。所以,在前任钱虎翼惨遭灭门暗灾、四起的风言把诸多同僚吓得都不敢继任的情形下,他凛然赴任,表现出令人吃惊的勇气和胆识。快一年了,他对自己的选择没有后悔,因为他已经别无选择。现在,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和在裘庄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同样有一种别无选择的感觉。

    黑色小车沿湖而行,顺道而驶。几声喇叭后,车子已停在墙高门宽、哨兵持枪对立的裘庄大门外。哨兵开门放行,此时才七点半钟——绝对是第一时间!

    入内,迎面是一组青砖黛瓦的凸字形古式建筑,大门是一道漂亮但不实用的铁栅门,不高,也没有防止攀缘的刺头,似乎可以随便翻越。这里曾经是裘家人明目张胆开窑子的地方,现在名牌上是军官招待所,实际上也有点挂羊头卖狗肉的。

    车子缓缓开过军官招待所屋前的大片空地,然后往右一拐,径直往后院驶去。穿过一片密匝的凤尾竹林和一条狭长的金丝楠木林荫道,便是后院。穿出林荫道,车里的张司令已看得见东西两楼,待绕过一座杂草乱长的珊瑚假山和一架紫色藤萝,便一眼看见王田香恭敬地立正在西楼屋前台地上。

    刚才,王田香接到门口哨兵的通报,即恭候在此。在他身后,肃立着一个胯下挂着驳壳枪的哨兵。哨兵的身后,竖着一块明显是临时竖立的木牌子,上书“军事重地?闲人莫入”八个大字。这些都是王田香在夜里落实的。奇怪的是,张司令的司机也被列为闲人,当他随司令准备往楼里走时,哨兵客气地挡住了他。

    哨兵说:“对不起,请在白线外等候。”

    司机愣了一下,看地上确有一道新画的白线,弯曲有度,把房子箍了个圈,像迷信中用来驱邪避灾的咒符。

    因为夜里睡得迟,加之没想到司令会这么早光临,五个人都起得晚。顾小梦甚至在司令进楼时都还在床上躺着。司令如此之早来看望大家,让各位都有些受宠若惊,真有一种天降大任的庄严感和紧迫感。后来当他们走出楼,看到外面肃立的哨兵和箍的白线,这种感觉又被放大了一倍。

    他们出来是去吃早饭的,餐厅在前院招待所里。王田香像个主人又像个仆人,一路招呼着带他们去。虽然夜里没睡好,但王田香的精神还是十足,脸上一直亮闪着足够的神采,好像奉陪的是一群远道而来的贵宾。这也给他们增加了那种庄严感和贵重感,因为王田香一般是不做这种事的。

    待大家离去,对面的东楼里便溜过来两个人,着便衣,携工具箱,由张胖参谋领着,在楼里楼外、楼上楼下认真察看一番,好像是在检查什么线路。张司令是吃过早饭的,这会儿没事,便随着他们把楼里楼外看了个遍。

    四

    这是一栋典型的西式洋楼,二层半高,半层是阁楼,已经封了。

    二楼有四个房间,锁了一间,用了三间。看得出,金生火住的是走廊尽头那间。这是一个小房间,只有七八个平米,但设的是一张双人床,看上去挤得很。它对门是厕所和洗漱房。隔壁住的是顾小梦和李宁玉,有两张单人床、一对藤椅和一张写字桌,像一间标准的客房。据说这里以前是钱虎翼的文房,撑在窗台外的晒笔架至今都还在,或许还可以晾晒一些小东西。其对门也是一间客房,现在被锁着。然后过去是楼梯,再过去则是一个东西拉通的大房间,现由吴志国住着。这个房间很豪华,前面有通常的小阳台,后边伸出去一个带大理石廊柱和葡萄架的大晒台(底下是车库)。几年前,钱虎翼上任时,张司令曾陪他来此看过,当时房间里乱得很,地板被撬成一堆,大家具四脚朝天,小家什东倒西歪,几处墙面和天花板都被开了膛,破了肚,一派遭过重创的败象。但他还是被它可以想见的阔气和豪华震惊:紫木地板、红木家具、镀金铜床、欧式沙发、贵妃躺榻、水晶吊灯、釉面地砖、抽水马桶……都是千金难买的玩意儿。后来钱虎翼把它们修复了,他又来看,果然是好得很,比前面招待所里唯一的一套将军房还要上档次。正是这个房间一度诱惑过他,钱虎翼死后身边人都劝他来这里住,他也动了心思。但犹豫再三,还是退了心思。几个月前,他差人把两幢楼里能搬动的一些贵重物都搬到前面招待所里,有的秘藏了,有的布置到将军套房里,屋子则丢给招待所,差他们改造成客房,用来经营。

    张司令之所以要改造这两栋楼,一来是闲置可惜,二来是他对招待所目下这种藏污纳秽之状是看不惯的,有顾虑的。和钱虎翼不一样,张司令是从四书五经中过来的人,对这种事骨子里是不接受的。他有顾虑正是怕冒出第二个他,因为像他一样看不惯而去上头告一个正状,掳了他的乌纱帽。取缔嘛,又怕得罪哪个好吃这一口的皇军大人物,上南京告他一个恶状,同样叫他走人。相比之下,他这个伪司令,这个傀儡,比钱虎翼当得累多了,缘由是他有本举人才子的历史簿。这其实是他现行路上的尾巴,走到哪里,尾巴总拖着——如历史一般沉重的尾巴,累死他了。回头吧,现世的功名利禄又舍不得。舍不得功名利禄,只好舍得累了,凡是他不能接受的东西,闭着眼去接受,凡是有可能殃及他现实利害的,尽可能去努力化解,拉拢,抹平。他改造后边两栋楼,初衷是想把前院不堪入目的污秽事转移到后院来,好避人耳目,同时又不拆灶,不会夺人所好,两全其美。

    应该说主意是不错的,只是实施不了。要知道,前院的妓女们都是被那场著名的凶杀案吓坏的,案发后大多是来现场看过的。少数新来的虽说没有亲眼所见,但听这个说那个讲,耳膜都起了茧。看的人觉得可怕,听的人觉得更可怕。可怕互相传染,恶性滋长,到后来人都谈之色变。不谈吧,也老在心里吊着,蹲着,晃悠着,搞得连大白天都没一个人敢往后院来逛。事情就发生在她们身边,时间过去不久,一切犹在眼前,死鬼的阴魂尚在竹林里徘徊不散,你却叫她们来这边做生活,有客无客都要在一群死鬼中度过漫漫长夜,这无异于要她们命!她们的身子是贱的,可以供人玩笑,名誉也是可以不要的,但命总是要的,是不可以开玩笑的。

    不来!

    坚决不来!

    宁愿走人也不来!

    就这样,楼是改造好了,但人改造不好,而且短时间内看也是难以改造好的。除非把这拨人都遣散,换人。这又谈何容易,比部队招兵买马都难呢。兵马招不上来可以去抓,抓了也是不犯法的,冠冕堂皇的。但这等人马能抓吗?抓不得的。抓就是逼良为娼,民间官方都是大罪名。算了,算了,还是让楼闲着吧。换言之,宁愿得罪钱也不能得罪人。于是乎,张司令两全其美的如意算盘,最终变成一个烂算盘,白耗了一堆冤枉钱,气得他恨不得把那两栋楼连根拔掉。

    昨天晚上,他得知事情后,要给这拨人找地方住,他马上想到这里,并且心里头有一种终于把它派上用场的得意!现在看,他更觉得自己做的安排确实不错,该得意。两栋楼,两干人,一边住一干,各自为政,彼此有即有离,可收可放,很好。只是没想通,王处长为何会这样安排他们住。他原以为楼上四间房,可以每人住一间,不知为何要锁掉一间,让顾小梦和李宁玉合伙住一间。

    白秘书住在楼下。

    楼下除了客堂、厨房和饭厅外,真正的房间只有一大两小三间:现在白秘书和哨兵各住一间小的,大的那间被布置成会议室。走进这间屋——看见会议室的布置,张司令才想起自己今天是来给他们开会的,当然要有一个会议室。但外边的客堂本来是蛮大的,围了一圈藤椅,还有茶几什么的,完全可以当会议室用,何必另行布置?张司令搞不懂王田香在想些什么。他围着长条形会议桌走一圈,不经意间发现,会议桌其实是由两张餐桌拼接而成,铺上桌布,看上去也挺像回事。从这种周到和细致中,张司令相信王田香的安排必有他的讲究和合理之处,心里不由对他升起一丝好感。这也是他对王田香的基本态度,尽量对他保持一种好感,不同他发生龃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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