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云观澜“咔嗒”“咔嗒”地按着打火机的开关,若有所思地说:“没什么,同行倾轧而已。” 他的心里已经隐约有了答案。 尽管孟聆笙一眼就看出四海大剧院那场闹剧其中另有隐情,但当事件经过一轮二轮的发酵传播开来,也就渐渐在好事者的口水里生了锈。第二天有小报以此事件为头版头条,《“一·二八”当口卖国,联懋影业意欲何为?》,二号字的标题加黑加粗,触目惊心。 传言渐渐多起来,有人说联懋这是眼见日本在华势力越来越大,为更长远的利益而不顾民意讨好日本人,四海大剧院这件事就是一个投名状。过了没两天又有新谣言冒出来,这次竟然说联懋股东里就有日本人存在! 尽管联懋登报声明那天原本要放映的是一部美国电影,又澄清说股东中并未有日本人参与,然而在无限膨胀的民意面前,所有的声明和澄清都显得那样无力。刚开业的四海大剧院只得被迫暂时停业。 对于种种传言,孟聆笙都觉得荒谬绝伦,然而越是荒谬就越是有信众,甚至当她走在圣约翰大学的校园里,都能听见有学生在交谈中慷慨激昂地声讨云观澜和联懋影业。 澹台秋还没有回上海,孟聆笙满腔的见解和驳斥论无人可诉,听到又觉得生气,只好绕着这些流言蜚语走。 这天她走在林荫道上,又听见两个女学生讨论这件事情,孟聆笙听得心烦气躁,干脆转身去走小路。 小路偏僻,平时少有人走,临着化学系的实验楼,又是午休时分,确实比大路上要寂静得多,只听见春风飒飒,看见树影婆娑。 耳朵根子得以清净,孟聆笙的心情也跟着轻松起来。 走着走着,一阵风吹来,掀起她松松抱在怀里的纸头,卷向小路深处。 孟聆笙无奈地追过去,一直追到化学楼的窗户下,刚捡起纸头想起身,突然,有声音从半掩着的窗户里飘了出来。 她敏锐地听到了“云观澜”三个字。 她贴在墙上屏住呼吸仔细听,只听见有两三个声音在交谈,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听到最后,孟聆笙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几个人在策划一场爆炸案!他们想炸掉四海大剧院给联懋影业一个教训,而且他们早就打听到了云观澜的行程,知道云观澜今天中午会去四海大剧院,所以昨天已经偷偷潜进影院放好了炸弹,是定时炸弹,爆炸时间就在今天中午十二点八分,寓意“一·二八”事变。 十二点八分!孟聆笙看一眼手表,现在已经是十一点十分,距离爆炸只剩下不到一小时。 想到有可能产生的后果,她汗毛倒竖,拔腿就跑。 孟聆笙直奔电话局,先给巡捕房打电话报警,然后从电话簿上找到联懋影业的电话,拨过去后是一个慵懒的女声问她有何贵干,孟聆笙直截了当地回答:“我找你们云先生,云先生在公司吗?” 对方回答她云先生刚刚出门去了,孟聆笙的心一颤,他肯定是去四海大剧院了! 她嘱咐对方一句“四海大剧院有炸弹,你们快派人去拦住云先生”,便丢下听筒跑出电话局伸手拦黄包车:“霞飞路四海大剧院,麻烦快点!” 黄包车拉着她一路飞奔,到四海大剧院门口时,孟聆笙看一眼手表,已经到十二点了,还有八分钟炸弹就要爆炸了! 四海大剧院的大门关着,想必是怕有人闹事才门户紧闭,那晚张威送孟聆笙回家时是走的后门,她知道后门在哪里。于是她跑到后门敲门,“哐哐”砸了半天门才有人谨慎地打开一条缝,一双眼睛从门缝里警惕地看着她:“你是什么人?” 孟聆笙使劲一推门挤进去:“云先生在哪里?” 对方忙不迭地拦她:“云先生不在,小姐您是哪位,怎么随便就往里面闯!” 孟聆笙不顾他的阻拦大步流星地往里走:“这里被人安了炸弹,还有几分钟就要爆炸了,你赶紧遣散人群,我是云先生的朋友,如果他在这里你赶紧通知他,再晚就来不及了!” 对方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话,尖着嗓子挖苦她:“罢了小姐,我不知道你是谁,但这几天像你这样搞恶作剧的人我见得多了!” 见和他说不通,孟聆笙懒得再辩,她径直走进大厅,一边走一边把双手环在嘴边大声喊:“有人吗!这里要爆炸了!快点出去啊!” 听到喊声,陆续有人从一扇扇门后探出身来好奇地张望,多是工匠打扮,想必是在修缮那天被破坏的地方。对于孟聆笙的警告他们一脸迷惑,显然他们也并不怎么相信,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没有一个人走出去。 孟聆笙灵机一动换了个说法:“有一大群爱国青年朝着剧院来了,手里拿着汽油桶和棍棒,说要烧了这里,还说给四海干活的人见一个就打一个,你们不想挨打就赶紧跑啊!” 相比爆炸,这个谎话反而显得更可信,听了这话,工匠们扔下手里的活计争先恐后地推开大门跑了出去。 孟聆笙再看一眼手表,已经是十二点零六分,还有两分钟就要爆炸了,她拔腿就跑,却在即将跑出大门时突然瞥见二楼走廊上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正咬着手指呆站着,想必是哪个工匠带来的孩子,不知道她的父母去了哪里,竟然把小孩独自扔在剧院! 孟聆笙一咬牙,转身折返回去,飞跑上二楼抱起小女孩。 她抱着小女孩飞快地往楼下跑,就在她跑出大门的一刹那,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灼人的热浪,一股强烈的冲击力狠狠推了孟聆笙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她的脑袋狠狠地撞在地上,撞得她头痛欲裂。 突然,一双手握住她的双臂把她抱进怀里,孟聆笙艰难地抬起仿佛折断了的脖子看一眼对方,模糊的视线里她只看见对方的轮廓,那一张得理不饶人、无理辩三分的利嘴不断地开合着,仿佛在喊孟律师,又仿佛在喊她的名字。 孟聆笙微微一笑,呢喃着说:“太好了,你真的不在里面。” 说完这句话她就失去了意识。 在消毒水的味道中醒来时,孟聆笙最先感受到的,是脑神经传来的抽痛。 她呻吟着睁开眼睛,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她闭上眼睛又慢慢睁开,眼前还是一片黑暗,那是一种彻底的黑暗,和她之前所见过的每一种都不相同。孟聆笙眨一眨眼睛,一股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寒意顺着脊背直爬上脑瓜顶,她惊慌地伸出手在半空里乱抓,伸出的手却被一只温暖干燥的手握住。 这感觉很熟悉,这只手曾经三次把她从窘境里拉起来,一次是在深夜的小巷里,一次是在拥挤的放映厅,还有一次是在寂静的储物间……又有一只手轻轻地覆上她的手背,轻柔的话语传进她的耳朵里:“不要担心,医生说看不见东西是暂时的,过两天再做个小手术,很快就能恢复正常。” 这张伶牙俐齿的嘴第一次说出这样温柔的话,孟聆笙焦灼的心稍稍被安抚住。云观澜握着她的手轻轻放到床上,用半是开玩笑的语气说:“还好只是暂时的,否则要是连累这么优秀的女律师为我失明,我岂不是要以身相许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他原是想开个玩笑缓和下气氛,没想到孟聆笙却脸色一变,用冷到结冰的语气说:“我是独身主义者,云先生请不要拿这个开玩笑。” 她这话说得严肃,带着一股被冒犯的怒气,一时间云观澜有些尴尬,头一次不知道要怎么回她的话,还好这时保镖张威推开门走进来:“云先生,巡捕房的程探长来了,在外面等您问话。” 云观澜如释重负,轻轻吐出一口气,站起来向孟聆笙道别:“我先出去一下。” 孟聆笙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回答。 云观澜这一去就是大半天,孟聆笙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她看不见东西,因此觉得时间的流逝变得十分缓慢,中途有一个护士进来看她,告诉她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护士走后,她开始默默地在心里数数计时,两个数字算作一秒,数到两千九百八十六时,她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怒气,又是气云观澜又是气自己,气云观澜竟然就这么扔下自己一走了之,又气自己非要冷脸对云观澜说那一句无聊的话,搞得两个人都尴尬,云观澜肯定是因为觉得尴尬才借巡捕房问话逃遁,说来说去,都是她的错。 在床上躺得烦躁,孟聆笙掀开被子下床,伸开双臂四下乱摸,终于摸到墙,她靠着墙壁摸索着往前走,突然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跤,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栽倒过去。 一双手及时箍住她的腰把她抱住,孟聆笙的脸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她瞬间被淡淡的淡巴菰气围绕住。云观澜握着她的肩膀把她立住,牵起她的手把她领回床边坐下:“抱歉,去了那么久,巡捕房那边问话比较烦琐。对了,他们说十一点多接到过一个报警电话,是你打的吗?” 孟聆笙点点头:“看来他们并没有当真。” 云观澜不置可否,只是说:“谢谢你,如果不是你,今天不只联懋损失惨重,还会牵连很多无辜的工人受伤送命。” 提到工人,孟聆笙想起那个小女孩来:“那个小女孩怎样了?” 云观澜安抚她:“她很好,你把她紧紧护在怀里,她一点伤也没有。她的父母很感激你,说明天会带小女孩来谢你。” 见孟聆笙眉头微蹙,他猜到她的疑惑,解释道:“她是被父亲带去电影院的,事发的时候她父亲恰巧出门买东西去了……你饿了吧?我带了粥来,干贝鸡丝粥,这可是我家陈嫂的拿手好菜……” 孟聆笙打断他的话:“我不饿,我想知道巡捕房那边怎么说。” 云观澜笑了:“你还真是个律师啊,一听到有案子连饭都不吃了。放心,如果这件事以后要打官司,我一定找你做代理律师,但是现在你必须先喝粥,我们边吃边说好不好?” 孟聆笙乖巧地点点头。 云观澜拧开盖子,饭盒里立刻溢出一股干贝鸡丝粥的鲜香气,他用勺子搅动一下粥,舀一勺送到孟聆笙嘴边:“张嘴。” 孟聆笙此刻眼睛看不见东西,瞳孔没有聚焦,只是空茫地睁着,显得柔弱而无辜,对云观澜充满了依赖,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听到云观澜的指令,孟聆笙睁着茫然的眼睛,乖顺地张开嘴巴,她的牙齿整齐洁白,微张着嘴巴露出几颗小而洁白的牙齿,仿佛一只绒毛白软的兔子。 云观澜一边喂她吃粥一边跟她讲巡捕房那边的情况,巡捕房对这件事情很重视,说是会彻查。云观澜问孟聆笙:“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要炸电影院的?” 孟聆笙咽下一口粥:“我在圣约翰大学散步时听见有人密谋要炸电影院。” 云观澜眉头一蹙:“你看见那几个人的脸了吗?” 孟聆笙摇摇头:“我当时躲在窗户下,只听见了声音,仿佛很年轻。” 顿了一顿,她问云观澜:“云先生,你觉得策划爆炸的凶手,和之前偷换电影拷贝的人之间有没有什么关联?” 云观澜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冷冷一笑:“这件事情,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孟聆笙是桐庐人,在上海没有亲人,仅有一个女性好友澹台秋,但澹台秋上周离开上海,到现在都杳无音讯,她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个人,关键时候总是指望不上。 云观澜于是派来自己家的女佣陈嫂照顾孟聆笙的起居。 三天后,孟聆笙做了一个小手术,医生说她的眼睛没有大碍,做完手术后大概休息一个月就能复明。 孟聆笙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稳妥落地,反正目前她手头的案子就只有一个傅六小姐争遗产案,准备工作已经做得七七八八了,离正式开庭也尚早,傅六小姐来看过她,让她先安心养病。肖可法律师也告诉她就把这一个月当作是一次久违的休假。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