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原来那天他没去医院,为的是破案。 她问:“查出幕后主使了吗?” 云观澜点头:“是同行,九州电影公司的陈老板。九州与联懋同年在上海成立,这些年来,九州对联懋都依葫芦画瓢,跟风拍摄,跟风经营。去年联懋制定转型策略,决定建立集明星培养、制片、发行、放映于一体的电影王国。第一步就是开办自家影院,恰逢永泰影院经营不善寻求接手之人,联懋就想盘下永泰。” “谁知道半道杀出个九州电影,要同联懋争夺永泰影院。当然,最后的结果你也看到了,联懋大获全胜,改永泰为四海,打出‘上海第一电影院’的名号。 “输此一招,等同于失去扩张先机,九州气不过,便想了这种歪门邪道。也要怪我疏忽大意,这样重大的事竟然未加防范,给人可乘之机。” 孟聆笙对电影经营一窍不通,听着只觉得事情严重,她不免有些替他忧愁:“损失很难挽回吗?” 云观澜反倒笑了:“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谣言虽难澄清,但观众也最健忘。电影公司说到底是以作品立身,只要有一部好片,没有挽不回的观众。” 孟聆笙迟疑道:“可是好片毕竟难得。” “这就要提到我谈的那笔生意了。” “孟律师,去年有一部电影,叫《歌女红牡丹》,你有没有看过?”话一出口他倒径自笑了,“抱歉,忘了你是不看电影的人。这部电影是有声片,一经上映,风靡上海,连南洋片商都疯狂求购拷贝。” “看了这么多年的默片,观众都被这部有声音的电影惊到了。我看默片的路是要走到尽头了,但又觉得《歌女红牡丹》的声音粗糙了些,只听得见人说话,但现实里,人的一举一动,乃至蝉鸣鸟叫风过树梢皆有声音。我便想,这些声音能不能也加到电影里去呢?我想拍一部电影,要有声音,且声音要比《歌女红牡丹》更丰富,要有风声、雨声,甚至是衣裳摩擦的窸窣声,这样才是一部石破天惊之作。 “可是我四下打听,电影界的同行都说这是新玩意儿,他们也不懂,说怕是只有外国人才懂这些。 “说来也巧,没多久,我得到消息,美国的一位电影大导演来华旅行,就住在天津,所以我立刻带人跑了趟天津向他取经。” 到了才知道,这位导演就在前一天离开了天津,他们只好一路追下去,从天津追到青岛,又从青岛追到威海卫…… 他说起电影来眉飞色舞,斑驳的阳光在他高高的眉骨上跳动,孟聆笙不禁听入了迷:“那圣僧你取到真经没有?” 云观澜嘴角扬起:“真经已经到手,只等着拍部好电影普度众生呢。” 说话间,地方到了。 与马斯南路上别墅林立法国梧桐婆娑的景象不同,虽然同在夏末,眼前的吉祥里却仿佛停留在十年前甚至更久远的时光里。 车轮前横着一条污水沟,污水漫出,藤蔓一样地四下匍匐,污水沟后是几排歪歪斜斜的二层小楼。小楼建得粗糙,黄泥掺着稻草糊在灰砖墙体上,被雨水冲刷得墙皮剥落,楼与楼之间的过道窄得不容汽车行驶。二楼破烂的窗棂大半洞开着,伸出长长的旧竹竿,相互交叉着、扶持着,充作晾衣竿,上面晾满了敝旧的衣裳。衣裳遮住了这小小一方天,也遮住了仅有的日光。 午后时分,正是上工的光景,窄街上人少,只有一个光着上身肚子鼓鼓的小孩,咬着手指好奇地看着他们。 杀夫案就发生在这里,一条被湿淋淋的旧衣服遮蔽天日的穷巷。 孟聆笙向云观澜道了句“谢谢”,伸手推门下车。 她的左手腕却被攥住了。 干燥的略有些粗糙的掌心。 孟聆笙浑身一个激灵,扭头撞上一双带着戏谑的笑的眼睛:“孟律师第一次办刑事案吧?” 孟聆笙蹙眉:“怎么?云先生有什么高见,我洗耳恭听。” 云观澜松开攥着她腕子的手,她的皮肤细而白,他虽握得不重,却也留下一片淡淡的胭脂红。 云观澜抱歉一笑,解释道:“小门小户人家,尤其是贫苦家庭,对法律全无了解,看如今的法庭一如看前清的衙门官府,最怕扯上关系牵扯不清。稍有些见识的,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苦掺和到别人的官司里,尤其还是个人命官司。你以律师的身份上门,人家一忌惮,反倒打听不出什么,不如先扮作普通人,佯装要租房子,和邻居们闲话家常,说不定能得到更多有用的线索。” 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孟聆笙礼貌地回了句“知道了”,云观澜却还是只看着她笑。 片刻后,孟聆笙反应过来他在笑什么,自己也禁不住笑了。 她直接从事务所过来,身上是工作时常穿的偏中性化的西装套裙,正是初见云观澜那天所穿的澹台秋赠送的衣裳,一眼望去就知道价格不菲。 这样穿着的人又怎会来此处租房? 孟聆笙有些为难,这里离家遥远,总不能再回去一趟换衣裳吧? 云观澜用手指叩着方向盘:“说来也是凑巧,距离此处不到一里就是联懋的新片厂,孟律师如果肯赏光,我可以载你去片厂借一身戏服。” 新片厂距此地十分钟车程,车子在一道长长的铁栅门前停下,铁栅门后矗立着一幢高大的四方建筑。见有访客,传达室里的人跑出来移开铁栅门,云观澜驱车直入,直开到那四方建筑的大门前才停车:“到了,今天里面在拍戏,咱们进去借套衣裳。” 孟聆笙跟在云观澜身后走进楼里,跟着他七拐八拐,最后进入一间摄影棚。 棚里正在拍戏,看布置,是一场吃饭的戏,房间布置成一间小厨房的内景模样,门口挂着印蓝花布帘子,沿墙立着碗柜,建着灶台,当中一张小小的桌子上摆着几样饭菜,一男一女坐在饭桌前,边吃饭边交谈。 台上的演员演得旁若无人,台下众幕后人员各司其职,鸦雀无声。孟聆笙第一次置身于拍摄现场,被这陌生的气氛所震慑,不由得屏气凝神手足无措,只乖巧地跟在云观澜身后。 云观澜领她径直走到一堆幕后人员身旁,人群中一个中年人瞥见他来了,扭头竖起手指“嘘”一声,又回转过去继续盯着台上,几分钟后他高喊一声“停”,整个棚里的气氛这才松快下来,人声叽叽喳喳地交织成一片。 云观澜向孟聆笙介绍道:“这是我们联懋的头牌,孙霖导演。” 孙霖看上去三十几岁,一张脸方正严肃,看上去不大像个从事文艺创作的导演,倒更像是学校抓纪律学风的师长。 云观澜又向孙霖介绍孟聆笙:“这是孟律师。” 听说云观澜要借戏服,孙霖一边召唤场务,一边同他开玩笑:“云老板可真抠门,好不容易盼到你来探班,不给我们带点心不说,还要拿我们的东西。” 孟聆笙疑惑地瞟云观澜一眼,对呀,他不是说来闸北探班吗,怎么连探班的礼物也没事先准备? 一个女场务小跑过来,听孙霖吩咐两句后,毕恭毕敬地对孟聆笙说:“孟律师请跟我来。” 她把孟聆笙带进更衣室,自己又跑出去,过了片刻后抱了衣裳回来。 孟聆笙抖开衣裳,这是一件素色格子单层棉旗袍,半旧,配一双平底绊扣布鞋。孟聆笙换上旗袍和布鞋,把蓬松卷曲的长发一拧扎成低马尾,再看镜子里,活脱脱就是一个平民弄堂里走出来的小学女教员。 走出更衣室,抬眼就看见云观澜,他倚墙抱臂斜斜站着,眼睛笑意流转地看着孟聆笙:“这下不是孟律师,是孟老师了。” 他换了一身片场剧务的装束,领子浆洗到发硬泛黄的白衬衫,磨得起毛边的麻料背带裤,半旧起褶的皮鞋,扣一顶褐色鸭舌帽,半遮住他凌厉的长眉。 孟聆笙打量着他:“你这又是唱的哪出?” 云观澜笑答:“你不知道,这一带的人虽穷,防备心却重。单身女人租房子是会被人提防的,这边的房东寻租客偏向于找小夫妻。正所谓送佛送到西,既然已经掺和进来了,我也不妨再陪你走这一遭。” 孟聆笙站着不动,云观澜挑眉道:“怎么,孟律师怕了?” 孟聆笙朝他走过去:“什么孟律师,我现在是孟老师。” 两个人走路去吉祥里,一路上商量着囫囵编了通瞎话,他们两个是外地来上海的小夫妻,孟聆笙现今在附近的小学做国文老师,云观澜则在附近刚建成的联懋制片厂里谋了份场务的差事,两人打算在这一带租一间房子,不用太大,有一间卧室睡觉、一间厨房烧菜就够了,当然,最要紧的是租金便宜。 吉祥里就在眼前了,云观澜却停住了脚步。 孟聆笙蹙眉看他,云观澜嘴角一勾弯起臂膀:“我说孟老师,咱们可是新婚小夫妻,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呢,你见大街上哪对情侣不是手臂缠着手臂肩膀着肩膀?” 孟聆笙只好挽住他的手臂。 冷不防的,云观澜轻轻一扯,把她拽得歪倚在他身上:“这样才勉强有点恩爱模样。” 地上有一洼水塘,路过时孟聆笙一瞟,水塘里歪歪扭扭地倒映着她和云观澜依偎着的影子,水面被风吹皱,涟漪荡漾,映着橘红的夕阳光,越发显得水中的人影暧昧缱绻。 她正看着倒影发怔,突然听到有人喊:“你们找谁?” 循声望去,不远处的屋檐下,一位中年阿嫂正好奇地盯着他们,看上去不过三四十岁的年纪,穿一身灰色粗布旗袍,跷着腿坐在圈椅里,膝头放着个竹笸箩,里面堆了一个毛线球和一件正在打的毛衣。 孟聆笙挽着云观澜的手臂走过去:“阿嫂侬好,我们是来找房子的,请问这一带有没有空房子出租?” 话一出口,云观澜忍不住扭头瞟了她一眼。 认识这半年以来,孟聆笙从来都是说国语,国语源自北方方言,本就硬朗有余温柔不足,再加上她是个律师,念多了法律条文打多了嘴仗,更不知柔声细语为何物。 而现在,为配合外地人和新嫁娘的身份,她放软了声音,带出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整个人的气质也骤然绵软了几分。 倒真有几分像个“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的羞怯新嫁娘。 阿嫂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这才开口:“听口音不是上海人吧,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怎么想到来这里租房子?” 路上已经把瞎话编熟了,孟聆笙对答如流:“我是桐庐人,我先生是诸暨人,我是附近小学的国文老师,我先生在离这儿不远的电影厂做事,想租间房子好上工。” 听见两个人都有正经工作,阿嫂神情松弛下来,变得热情起来:“那你们算是问对人了,我在这吉祥里住了快十年了,家家户户的事情我都了解得清清楚楚。这里倒是有两三户房空着没人住,你们具体说说想要什么样的。“ 孟聆笙把那套编好的要求复述一遍,阿嫂一拍膝盖:“巧了,还真有那么一户,前段时间刚空出来,只不过……” 她的神色有些犹豫。 孟聆笙和云观澜不约而同地对视一眼。 第(2/3)页